“动物是不应当由人来衡量的……在生活与时光的长河中,它们是与我们共同漂泊的别样种族,被华丽的世界所囚禁,被世俗的劳累所折磨。”
东太平洋的灰鲸族群每年会从北极迁徙到墨西哥的繁殖地潟湖,之后会带着幼崽再次北上。这条迁徙之路往返可达上万英里,相当于环绕月球两圈。途中,灰鲸通常在靠近海岸的较浅的海藻床上游过,人们也能看着它们沿着北美西海岸一路北上。在穿越半个地球的迁徙路途中,母亲们与掠食者搏斗,同时照顾、喂养幼崽,堪称耐力的化身。多琳的旅途就从这里开始。
彼时的多琳正深陷儿子的抚养权之争,失去了固定的工作、睡眠和已无钱去维系的朋友,被迫从伦敦市中心的公寓搬入了泽西岛的妇女收容所。而在此之前,她是BBC的一名事业有成的记者,在气候议题领域开疆拓土,并且孤身前往北极,加入了阿拉斯加最北端一个因纽皮雅特人家族,参与了当地的捕鲸活动。时隔六年,带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孩子,背负着抚养权之争的压力,寄居在逼仄的妇女收容所,多琳再也无法忍受:
“我已不再认识当时那位年轻女子了,她独自行走于尼日尔河三角洲,无所畏惧。她挡住有权有势的男人的去路并挑战他们的权威,她认为她可能带来改变,她认为她在为正义而战。
我不再假装一切安好。去他的鬼日子,去他的妮古拉,去他的所有人,去他的这整个悲催的世界,统统滚蛋!”
她决定带着年幼的儿子开启一场寻鲸之旅。这场看似疯狂的寻鲸冒险,其实就是多琳直面自己内心风暴的唯一寄托。面对支离破碎的生活和自我,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最深切的渴望是回到那个六年前曾造访过的小镇,回到那个真诚接纳她的因纽皮雅特人家庭,重拾与世界的联结。
“我告诉自己,我将从鲸鱼身上重新学习怎么样成为一个母亲,如何忍耐,如何生活。在表面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我偷偷期盼回到阿拉斯加的最北端,回到那个在北极严酷的美景下护我周全的集体之中,回到那个爱我的捕鲸猎人比利身边。”
多琳在《如我如鲸》中展开了这趟回忆与现实交织的旅程,透过自己童年的幻梦与阴影、成年的犹疑与脆弱,穿越灰鲸妈妈们与虎鲸斗智斗勇的身影、弓头鲸在冰间躲避捕鲸猎人的身影,带着儿子麦克斯抵达了更遥远的过去,触及了在气候平均状态随时间的变化和现代性危机之下更广泛的生灵和族群。
生活在北极小镇乌特恰维克的因纽皮雅特人,是因纽特人的一支。他们是自给自足的猎人,千百年来以捕猎弓头鲸为生,每年春秋狩猎两次,大约五十个家庭捕鲸队共同分享一年二十头鲸鱼的配额。有别于纯利益驱动的商业捕鲸,因纽皮雅特人的文化、信仰与日常生活已经被鲸鱼深刻影响:
“捕鲸队队员必须品行良好才配得上鲸鱼的奉献。捕鲸队队长必须慷慨大方,必须打开肉铺接济老人、穷人、孤儿。动物的灵魂会认可它主人的慷慨并为此感到高兴。然后,会有更多的鲸鱼到来并将它们的身体提供给人们……当一头鲸鱼被捕杀,它的 iñua,即灵魂,必须被正确对待。在它死后,应该通过喷气孔给它提供一杯新鲜的淡水。每年春天冰窖必须彻底打扫干净,这样鲸鱼就知道它们的肉会被储存在干净的地方。每件器具都要打磨得毫无瑕疵。鲸鱼叉、捕鲸抢、短桨,甚至船上的木板都要保持干净。……这与商业捕鲸的做法完全不同,与工业化畜牧也大相径庭。
捕鲸队队长的妻子必须心怀和平,慷慨行动,因为古老的信仰认为鲸鱼可能会派遣一个信使来偷听妇女之间的谈话。每一个有所贡献的人都算是捕鲸队队员,贡献可以包括捕猎、烹饪、缝纫或是出借器材。长辈们无法身体力行地参与捕猎时,能给出建议。”
而早在气候平均状态随时间的变化之前,因纽特人社区就历经数次剧变带来的灭顶之灾:19到20世纪初期外来者带来的麻疹与流感,杀死了数千阿拉斯加原住民;酒精被贸易公司和殖民政府作为胁迫与控制当地贸易的工具,酗酒成为乌特恰维克原住民没办法摆脱的精神困境;商业猎人对海洋哺乳动物种群的大肆屠杀和阿拉斯加州政府的种族文化灭绝运动紧随其后,制造了文化和语言都“被偷走的一代”。
多琳所面对的自我认同危机、鲸鱼所面临的气候平均状态随时间的变化的当下与因纽皮亚特人近半个世纪以来维护生存权利的斗争历史,这些叙事之间并无不同,它们都关乎应对势必到来的剧变的存在方式,关乎这种存在方式如何艰难地对抗强势文化的欲望——这个强势文化想要定义并占有所有人类的意义和存在。
对于多琳来说,人生的六年前和六年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记者到单亲妈妈,从市中心的公寓到妇女收容所,当曾经拥有的一切都瞬间化为泡影,找到灰鲸,重新学习怎么样站起来,如何生活,成为支撑她走出困境的终极动力,如果她想要改写自己的人生故事,她必须去冒险,就像那些在下加利福尼亚等待的灰鲸一样。
对于灰鲸妈妈来说,每年10月,她们怀着幼崽,动身前往墨西哥湾的潟湖分娩,一直到来年4月,她们在这里哺育幼崽,静候着,为哺乳动物中距离最长的大迁徙准备好时。未来的每一天都变幻莫测:躲过海洋的风暴,前方可能会有虎鲸的围捕;鲸口逃生后,随时会有捕鲸船虎视眈眈;当平安到达北冰洋,想要大快朵颐时,气候变暖带来的暖水团杀死了大批磷虾,每一年都有食物短缺的危险。这条迁徙路途沿线逐渐出现了更多被冲上海岸的灰鲸妈妈和幼崽的尸体,今天的海洋对它们来说只会更加危险。
“我在 2021 年完成了这本书,这一年,迁徙路途沿线更容易看见灰鲸了,因为灰鲸在死后被冲上了海滩。从 2019 年开始,大批灰鲸相继死去。人们发现了消瘦憔悴的幼鲸和成年鲸鱼。白令海的食物短缺被怀疑是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此外还可能叠加了灰鲸种群数量增长这一因素。新冠病毒疫情期间的封控措施带来了……人类的活动显著减少,人们暂时部分放弃了对海洋的殖民活动。这也给了科学家们一次机会,聆听一个不太受到干扰的海底世界,并听见那里回到正常状态。海洋哺乳动物们开始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行为,它们出现在了过去几十年里不常到达的海域。研究人员称,有一个代际的鲸鱼从不知道海洋能如此安静。”
对于古老的因纽皮雅特族群来说,经历了外来殖民者带来的瘟疫和商业捕鲸对鲸鱼种群的大肆屠杀,他们也面临着变化和挑战。在当地人的信仰中,或许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他们的语言中没有与动物性的“它”相对应的词汇,他们都以为万物流变,世界没固定形态,但大多数事物都有鲜活的灵魂。殖民力量和文化演变席卷正席卷整个北极,这个古老的族群展示着一种不同于西方主流社会的价值观:
“因纽皮雅特文化强调分享,认为领导地位更多是意味着责任而非特权,并且认可男性和女性的不同分工具有同样重要的价值,这些原则比当时教授的主流美国价值观要更加明确地强调平等。”
“没人能够仅凭一己之力就捕到鲸鱼。……在几个世纪的变迁之中,分享是将因纽皮雅特人团结在一起的黏合剂。若有人提出请求,你不能拒绝。若出现剩余,就要送出。你感受到的安宁祥和,是无价之宝。”
“被偷走的一代”在原本应该学习成年人责任和因纽皮雅特社会价值观的年纪背井离乡,外来者以各种名义进入这里,却从不试图理解当地人的生活方式和独特价值观,也无意探究他们围绕捕鲸所形成的社区和分享文化,却想要把现代世界的规章制度强加到这里,本土文化逐渐走向失语。世界在变化,狩猎方式也在变化,现代的因纽特人有权利和其他人一样,准备好保护自身的土地、捍卫自己的文化以及坚守自己的信仰,有权利在自己的土地上,选择自身想要的生活方式,但在传统与现代的变迁中,在气候平均状态随时间的变化的前线地带,他们的未来仍未可知。
穿梭在繁忙的都市,被生活的牢笼所困,汹涌的信息流,流行文化的裹挟,现代价值观的飞速更新,科技的主宰,这样一些问题本质上和那些生活在遥远过去、遥远世界中的生灵面对的问题并无不同,它们关乎脆弱、犹疑、孤独与挣扎,也关乎爱与联结,自我与勇气,关乎人类自身,或许也关乎这个星球上每一个物种的生命意义和存在方式——如何在变革来势汹汹的未来坚定地感知自身的存在,在时光的长河中对抗虚无与孤独,重拾自己与土地、语言、同类和周围社群的联结。
鲸鱼就在海上,步履不停地穿越风暴。追随它们就是一堂课,告诉们人生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机会,你相信拥有多少机会就有多少机会。在新的一年的春天,我们用这场冒险邀请你踏上多琳和儿子麦克斯的旅途,在即将与鲸鱼同行的未来,如你如我,愿我们都不再独自奋战。